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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7章 殺心 誰死誰生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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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是揮揮灑灑拋了一沓紙的墨點, 上萬個字組成的一本寶典。宋知濯的眼幾乎是貪婪地將每一個字望過,那些橫豎撇捺仿佛是描繪出了他光明的前程。

他在門窗緊閉的書房裏將其盡數遞給明安,用暗沈的嗓音叮囑, “你到儃王府一趟, 親手交給儃王, 同他說,詔書的每一個字都在這上頭, 讓那位江南來的先生仔細拓下來,務必做到一撇一捺都挑不出錯兒。”

明安小心接過,揣於懷內, 擡眉而起, “今兒大奶奶往奶奶那邊兒去了, 進了爺的書房,想必已將那枚印藏在屋子裏了。爺,可要我去搜出來?讓大奶奶無可抵賴。”

“不必了,我自去搜出來就成,”宋知濯踅到椅上, 兩個手指在髹黑的案面閑敲著, “釉瞳什麽都不知道,不必問她的罪, 更不能讓她曉得這件事兒。讓她就將那印放進去, 不過是全了童立行的心。”

“爺, 恕我愚笨, 難道要讓大奶奶去通報那童立行, 這不是反助他彈劾咱們嗎?”

宋知濯背燭的另半張臉陷在晦暗中,胸有成竹地笑著,“得讓她去, 近來,二殿下在朝堂上假借政見不合,處處與太子作對,二殿下又與我走得近,童立行那老匹夫,想趁著整治我,一並替太子拔了二殿下這根肉中刺。只有讓他相信贓證已穩妥的放在我這裏,他才會先發難,也只有他先發難了,我們才能後發制人。童立行在聖上跟前兒,必定說了不少二殿下與我相交的話兒,屆時來查撿咱們家,什麽也查不出來,聖上就會疑心是太子想借此鏟除二殿下,往後再抄撿太子府,……那這份詔書,就是太子為保其位、聯合童立行陷害二皇子的鐵證。”

“小的明白了,這就叫請君入甕,先讓那老匹夫得意忘形,再將他置於死地!”

言訖,見宋知濯拔座起身,率先踅出門,“我去父親那兒一趟,你趕緊往儃王府去。”

二人相繼出院兒,為著同一個目標,去往不同的方向。

月墜在天上,像一把彎弓,將它的冷霜的光射向整個人間,歡愉的人間。

整個外間兜滿了鶯聲笑語,侍嬋像是戲樓上的說書先生,獨坐在榻上,眉心綻出酣暢淋漓,繪聲繪色地描繪著白日裏‘嬌嫦娥二兩撥千金,奴玉翡棄甲慌逃竄’的大戲。眾人圍站在側,聞之無不歡欣鼓舞、拍手叫好。

一片悅耳的喧囂傳入裏間,仿佛是兩個人世匆匆的交匯。明珠獨在長案下一個繡著八寶蓮花的蒲團上盤坐著,虛睜著雙目,唇扉翕合中,低誦著一段滾瓜爛熟的經文。丫鬟們嘻嘻的笑聲灌入耳中,就是萬丈紅塵的碎屑,撲朔在她心頭。

沒有人知道,實則晷晝中那些稱王稱霸的宣言,是在迫不得已中被嫉妒煆燒出來的,實則她已覺自己被童釉瞳的音容相貌擊得潰不成軍,只得撿起這些唯一可及的來負隅頑抗。她不知道童釉瞳聽見那些話兒會如何,反正她認為自己才是戰敗的一方。

“奶奶,爺來了。”

不知是誰投下了六月天的驚雷,明珠的心跟著抖動一下,斜挑去眼,望見侍雙站在簾下,未幾,就有另一個高大許多的身影罩住了她。

寂靜中,侍雙退出去,宋知濯踱步進來,似乎是嘆息,又似乎是深嗅著什麽,發出一聲重重的呼吸,“我來了,你不高興?”

大概長達半年的時間,明珠不曾聽見過他的聲音,盡管他的名字每日縈繞耳畔、身影旋在腦中,卻依舊非常遙遠,遙遠得似由這裏到千鳳居的路途。她憑著優秀的記憶力一萬次想起他的笑語輪廓,又一萬次化作了那些針鋒相對的惡言。

此刻,她心內磅礴起一些撕心裂肺的呼喚、甚至有一海的眼淚即將洶湧而出,最終卻只是閉上了眼,將手中的紅珊瑚念珠又拔轉一顆,“沒有不高興,也沒有高興,你有事兒?”

“沒事兒,就是來拿點兒東西。”宋知濯睞眼望著她的側影,語氣有些平淡的幹硬,“我聽瞳兒說,今兒她送了樣東西給你,你沒收不算,還被丫鬟給砸碎了。”

明珠的眼緩緩睜開,斜挑過來,“是我讓丫鬟砸的,怎麽了?你要是想興師問罪,那就要讓你失望了。橫豎我不認罰,我的丫鬟你也一個兒都不能動。”

她揚起的眼角幾如一縷向上盤桓的輕煙,浮生千萬重仿佛都被她瞧不起。隨之就有火兒由宋知濯的眼裏撲出來,“你這是什麽態度?”

“你想要什麽態度?”明珠撐地起身,拂一拂裙面的灰塵,“你想要好態度,就去找你的‘瞳兒’去,她純真動人,溫柔可愛,我卻不是。橫豎在我這裏,沒有一句好言好語,有的是一百筐話兒同你吵!”

有了屢屢敗績,宋知濯並不鏖戰,拂袖而去,拋下擲地有聲的二字,“潑婦!”

這兩個字就像漫長的夜壓在明珠胸口,堵得她一時說不出話兒。直到有兩行清淚奔流直下時,早已沒了宋知濯的身影。

夜黑得似乎永不會再亮起,也似他永不再來的明天。

不知過了多少個明天,春色還在,蟬聲初起。晴空幾如潑開藍墨的畫紙,上頭群芳齊開,艷絕牡丹。

曲折的廊下,宋知遠已有國士之姿,湛青的衣擺載著躊躇滿志,像任何一位對權勢有著極高抱負的青年。但偶爾,他已沈出幽潭的目中,還是會閃過宋知書的猩紅的雙眼,旋即便陷在這種本能的恐懼中惶惶無安。

但一些美妙的意外總會推著他往前,譬如朝堂內定下由他前往兗州視察災情的旨意。然而出發的前一日,幾不曾想卻來了一位不速之客。

正午些微炙熱的太陽照著宋知濯偉岸的身軀,他坐在榻上,循聲望過來,沈寂的眼中無色無光,“回來了?”

一絲意外滑過去後,宋知遠的笑臉應召而來,“剛從衙門裏回來。大哥今兒怎麽有空到我屋裏來了?平日這個時辰,在府裏可瞧不見大哥的身影。”

宋知濯手上閑把著一只黑釉兔毫盞,將下巴沖著對榻擡一下,示意他入座,“明兒你啟程去兗州,我不得空兒送你,難得今兒有空暇,便先來瞧瞧你。好些時見不著,你像是又長高了一些?”

“大哥眼力好,”宋知遠幾近靦腆地笑一笑,“是長高了一寸。”

“外出的衣物丫鬟們都收拾好了?”

“收拾好了,怕入夏了還趕不回來,多帶了幾件夏天的衣裳。”

他撓著頭,髻頂上橫插的翡翠笄一聳一聳地晃動著,恍神間便使宋知濯憶起他的小時候。那時,他總是怯懦地埋著頭,眼睛從不敢光明正大的擡起,尤其在撞見宋知書時,更是避之不及。在父親的忽視與太夫人的權威下,他像一只荏弱的青藤,避開了高懸的太陽,只在自己這棵大樹的葉罅下,汲取一點微薄的陽光……

乍然,有束光偏一偏,折在一個墻案一只鎏金山水紋銅杯上,反出的光將宋知濯一霎便喚醒。他看清了眼前的人,早已不再是那個可憐的幼童或者單薄的少年,他已經長成了一匹會反噬主人的狼。

那些由相連的血脈裏浮起來舊情很快又沈靜下去,宋知濯的眼也跟著恢覆了無聲無息的漠然,“你如今也二十出頭了,該是成婚的年紀了。父親成日忙著公務,也沒個空閑兒過問這些事,我這個做大哥的,還該操心操心,卻又不好擅自做你的主。倒要問問你,這些時在外頭,或是聽說哪家的小姐,或是偶然撞見哪位佳人,若有中意的,只管同我說,不拘她什麽家世,就是平民丫頭也好,我替你去求親。”

爾後,他精準捕捉到宋知遠眼中閃過的一絲不自在,又聽見他一番義正言辭,“大哥整日在朝堂司裏兩頭打轉,卻還要來替我操心這等私事兒,讓我這個做弟弟的心裏怎麽過得去?婚姻大事兒,本該父母做主,既然父親抽不出空兒過問,我也就不急。”

宋知濯牽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,“那,你可有心悅的女子?倒不用不好意思,男人長大了,都是如此。”

感受到這抹笑意背後深藏的某些用意後,宋知遠立時便堅定為自己澄清,“大哥取笑了,哪家的女子會慣常拋頭露面的被我瞧見啊?”

他以為一場危機會在自己佯作的故態中被化解,殊不知,正是這一場閃避令宋知濯痛下了殺心。

辭去時,曜日懸的老高,射入宋知濯眼中,再踅出來,業已成為一縷世情淡如水的幽光。在來時,他曾期待過宋知遠用坦白鋪陳出他心內的一點不忍,然而他的膽色使他錯過了這一線生機。

而一味“死機”的藥,則被夜合緊緊攥於手中,卻似攥著一個新的希望。開鎖進屋後,她將那只小小的青釉瓷罐兒揭開蓋,抖出幾粒嫣紅的丹丸在手上,像捧著幾顆艷艷的醋栗,兩腮內緊跟著便起了涎液。

她吞咽一下,將手心攤在楚含丹眼瞼下,“我哥哥叫人送來的,說這個叫什麽‘長春丸’,是碧雲巷裏問人買來的,又說是專給男人吃的。”

楚含丹靑痕未消的臉稍一湊近,便有濃烈的腥味兒撲鼻而來。她一個手軟在鼻前扇一扇,顰額輕言,“快收起來吧。”

“嗳,”夜合仍將藥丸倒入瓷罐中,牽裙而去放入一個妝匣內,旋回來時,壘眉叮嚀,“那賣藥的說,這個吃一粒就成,可別吃多了,吃多了損陽傷身。”

“我曉得了。”

楚含丹淡淡地應著,一雙美眸凝向窗外,瞧見遙遠的長亭內,慧芳正與兩個丫鬟撲扇閑談,她穿著赤色的對襟縐紗褂,姚紅石榴裙,活像跳出個蹩腳的野雞。楚含丹將頭轉過來,對著夜合笑一笑,“等天黑了,你叫慧芳來一趟。”

“什麽?”夜合驟驚,睜圓了兩個眼,“小姐叫她做什麽?還嫌被她折騰得不夠的?”

“你只管去叫好了,我有我的道理。你想想,宋知書如今對我是個什麽態度?他連問也不曾過問我一句,我哪裏有機會親近他啊?你將慧芳叫來,我同她說說好話兒,還得靠她在宋知書面前替我說兩句話兒,只怕我才有個機會。”

暗忖一晌,夜合到底半信半疑地將頭點點,覆又說起,“我由西角門轉回來時,仿佛聽見說三少爺明兒要到兗州去。”

她狀若無心地窺著楚含丹的神色,卻未尋出零星可疑,只見她一個下巴心不在焉地點點。

這場心不在焉一直持續到上夜。上夜,一燈初燃,夜合尋芳而去。闔起的門縫中襲來一縷清風,吹搖了燭火,東走西偏地晃著楚含丹發怔的眼。隨著一聲漫長的推門聲,那眼才重新匯集了光輝,朝門扉處眺去。

只見慧芳打著一把絹絲繡喜鵲的芭蕉形紈扇緩步而來,蕩開濃濃的風情與脂粉嗆鼻的香氣。直到坐下,掛高的眼眉仍舊透著釅深的不屑,“你叫我來,未必想著報那日之仇?實話兒告訴你,我敢來就沒什麽怕的,外頭可有丫鬟守著,你敢動手,她們一齊沖進來,還叫你吃不了兜著走!”

“你誤會了,”楚含丹輕柔地一笑,擺出了十二分的和善,“我是想著同你道個歉。慧芳,從前是我多有對不住,才叫咱們反目如此,這全是我的不是,望你瞧在咱們同侍一夫的份兒上,就別同我計較了吧。”

昏昏的光撲朔進慧芳眼中,溢著或驚或慮的顏色,“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,你也有說軟話兒的時候?看來是那日一頓打,把你打醒了?”

“不醒也不行啊……。”她幽幽切切地嘆出一氣,自嘲自笑起來,“你說得對,如今這麽個情狀,我怎麽還能當自個兒是‘奶奶’呢?你也是瞧在眼中的,自我搬到這裏來,宋知書就不曾提過要將我挪出去的事兒,我們兩個又總是吵吵嚷嚷的不成樣子。後來,是我糊塗,犯下了那等錯事兒,他便將我鎖在這裏,一頓好飯也不給,我打小,還沒過過這樣的日子,他卻對我不聞不問……。”

言著,一滴半真半假的眼淚墜下眼眶,其貌可憐,“我也不能就在這屋裏過一輩子吧?慧芳,求你幫幫我,替我在爺面前說兩句好話。如今,你是爺身邊兒最親近的人,也只有你能同爺說得上話兒,只有你能幫得上我了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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